工艺美术大师、女红布雕技艺代表性传承人：常诚

《和合织梦》

《咱家的菜篮子》

《百子迎春图》（部分）

在天津一座普通居民楼里，72岁的常诚俯身工作台前，指尖捻着比头发丝还细的丝线，在素色布料上轻盈游走。细针起落间，原本柔软的布料渐渐勾勒出立体轮廓，不久后，它将成为又一件仿象牙质感的布雕艺术品，延续着为上合峰会创作献礼作品《和合织梦》的艺术脉络。

这位被天津人亲切称为“布雕常”的民间工艺美术大师，用六十余载光阴与针线为伴，将寻常绢头布片化为栩栩如生的艺术珍品，让传统技艺在创新中焕发新生，也用一针一线记录下时代的变迁与生活的温度。

软布雕出象牙光

“布是软的，怎能‘雕’出硬挺造型？”这是多数人初见布雕艺术时的疑惑，而常诚用六十余年的坚守与探索，给出了最动人的答案——所谓布雕，“雕”的是形态，更是藏在针脚里的匠心。

走进常诚的家，客厅俨然一座微型布雕博物馆。人物肖像的肌肤纹理细腻得仿佛能感受到体温，刚“出笼”的螃蟹甲壳泛着油亮光泽，鲜润的瓜果蔬菜似能嗅到清香，纤薄的昆虫翅膀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而飞。若非凑近细看布料的经纬纹理，这些作品极易被误认为是树脂工艺品或3D打印佳作。其中最引人注目的，是一件惊艳的仿牙雕作品《和合织梦》。这件小臂高的作品中，嫦娥衣袂翩跹，玉兔灵动欲跃，牡丹雍容盛放，中心镂空的布雕象牙球最为精妙，灯光透过层层镂刻的布纹透出，整件作品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，尽显东方美学的雅致与灵动。

这份独特的象牙质感，源于常诚对传统“扣派”工艺的借鉴与创新。他将布料裁成极细的布条，内置细铁丝作骨，再以细如发丝的丝线手工缝合，弯曲编织。创作的关键在于针脚的掌控，每一针走过都不能留下丝毫痕迹，唯有如此，才能让布料呈现出玉石般的温润质感。冯骥才曾评价他“创造出一个个布的神话”，这番赞誉被镌刻在常诚作品集的扉页，既是对他艺术成就的肯定，更是对他匠心精神的致敬。

从补丁岁月到布上春秋

常诚与布的缘分，始于1953年天津一个手工匠人家庭。在物质匮乏的年代，母亲和姥姥操作缝纫机的哒哒声，是他童年最熟悉的背景音。起初学习针线活，只是为了贴补家用，他跟着家人修补军鞋和解放鞋，把破损鞋子围着的布边、皮边缝补整齐。对于孩童而言，针线活绝非易事，指尖被针扎是常有的事。扎手了怎么办？常诚笑着回忆说，那就学着大人，用嘴嘬一嘬止痛。扎过两回便慢慢掌握了技巧。常诚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与布料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
久而久之，常诚的指尖练就了“识布”的绝技，仅凭触摸就能分辨皮料与布料，感知其厚薄、弹性与纹理。16岁到蓟县（今蓟州区）工厂工作时，他的行囊里特意装了剪刀和针线，工作之余翻看服装裁剪书籍，用报纸练习画纸样，逐渐掌握了裁剪技艺。他将肥大的劳动布工作服改得合身，还巧妙融入时尚元素，让工友们羡慕不已。

调到天津商检局工作后，常诚白天是严谨的职员，夜晚便沉浸在自己的布艺世界里。改革开放后，纺织品市场百花齐放，棉麻毛丝各种面料层出不穷，花色品种日益丰富。这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更多可能，也让他在选材时更加注重结合作品效果，考量面料的质感与造型工艺的适配性。数十年与布料的朝夕相处，让他对每一种面料的“脾气” 了如指掌，也为日后布雕艺术的创新打下了坚实基础。

一针一线皆深情

在常诚的艺术道路上，家庭是最温暖的支撑，也是他创作灵感的重要源泉。老伴儿与他有着共同的爱好，无论走到哪个城市，两人首先要寻访的便是当地的工艺美术品，杭州的绣衣、苏绣的画作，凡是精致的手工艺品，都能让他们驻足良久，细细品味。这份对传统工艺的共同热爱，让两人在生活中相互陪伴，在艺术上相互切磋。

儿子常健的成长记忆里，布是家庭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。幼儿园时，他就穿着父亲一针一线缝制的拼布衣服，上面绣着自己的名字“常健”和拼音，成为幼儿园里独一份的风景。几十年来，几乎不买成衣是常家的习惯，父亲亲手制作的衣物不仅合身舒适，更承载着浓浓的父爱。留学归来后，常健笑称这成了“幸福的烦恼”，商场里的成衣很难满足他对服装既要合身又要合心意的高要求。

逛布料市场是常家独特的家庭活动，“哪有布哪就有我”是常诚的口头禅。如今的他，仅凭手指一捻，就能准确判断出布料的成分。这份对布料的痴迷，感染着家里的每一个人，也让布雕艺术成为维系家庭情感的纽带，在一针一线中传递着温暖与幸福。

三维布艺的突破

1996年，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后，常诚想创作一件独特的装饰品，便与妻子商量用布做一幅立体的杨柳青年画，既喜庆又好看。然而，将柔软的二维布料变为立体造型，难度远超想象。常诚一次又一次尝试，结合纺织材料学、色彩学、平面设计和立体构成知识，在传统女红的基础上，开始了艰难的探索之路。

创作初期，他的每一件作品都要先过老伴这一关。老伴要求严格，常常指出作品的不足，正是这份“挑剔”，倒逼常诚不断打磨技艺。经过无数次尝试，立体版杨柳青年画《连年有余》终于诞生，这件作品不仅给家人带来了惊喜，更正式开启了他的布雕艺术之门。

在长期实践中，常诚渐渐摸透了布料的特性：直丝（经纬线方向）拉伸变化小，斜布则可以拉伸变形，只有让材料巧妙产生形变，才能塑造出想要的立体造型。他的布雕最神奇之处，在于几乎看不到任何针线痕迹。与硬材料雕塑用刀凿斧锯不同，他的工具是针线、刀剪和熨斗，通过精确计算面料拼接量、针脚大小和缝线松紧，运用多种针法技巧，让拼缝“隐形”。缝合后填入絮状纤维，再通过拉伸、勒紧等手法，让布料按照设计凹凸起伏，最终呈现出栩栩如生的立体效果。这种将柔软布料赋予 “筋骨”的技艺，是常诚对传统布艺的重大突破，也让布雕艺术成为独树一帜的民间工艺。

三年打磨一幅作品

在常诚众多作品中，老伴最喜爱的是《百子迎春图》。这幅长卷上，100个布雕娃娃姿态各异、错落有致，每一个都栩栩如生、灵动可爱。为了这幅作品，常诚足足花费了三年时间，反复打磨、精益求精。创作期间，他筹集了真丝、织锦缎、化纤等各种面料，家里的布料几乎被全部用上。

100个娃娃的头部是创作的难点，因为需要空心且轻便的结构，否则布娃娃的身子无法支撑。常诚反复尝试制作头部模具，捏塑、修改、雕刻，废了一个又一个，直到满意为止。这100个娃娃模样各不相同，却又有着一家人般的亲切感，蕴含着一个大家庭中“百子千孙”的美好寓意。为了保证作品的独特性，这幅作品中100个娃娃加上辅助元素，共用了近400种材料，每块面料在作品里只使用一次，绝不重复。

2004年，第三届中国国际民博会暨第二届中华（天津）民间艺术博览会上，20多米长的《百子迎春图》布质长卷徐徐展开，布雕天津娃娃们通过不同的服饰讲述着多样故事：庙堂朝服、素色布衣、冬日锦袄、夏日薄衫，还有各种瑞兽、蔬果点缀其间，场面宏大而精致。这幅作品一举为常诚赢得了中国民间文艺最高奖——“山花奖”金奖。同年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民间艺术组织授予他“民间工艺美术大师”称号，认可了他在民间艺术领域的卓越成就。

菜篮子里的变迁

常诚的布雕作品不仅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，更像是时代的“记录者”，用细腻的工艺展现着百姓生活的变迁。2001年，常诚参加天津首届民间艺术展，展出的作品是一篮子鱼——这是他“菜篮子”系列的第一代作品，灵感源自上世纪80年代天津的口号“苦干三年，吃鱼不难”，既承载着当时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，也记录了那个年代的生活印记。

20年后，吃鱼不再困难，各类河鱼海鱼已成为餐桌上常见的菜肴。

而后，常诚再次以“菜篮子”为主题创作。如今，第四代“菜篮子”里的食材更加丰富多样：鲜嫩欲滴的水果蔬菜、一应俱全的肉鱼蛋奶，还有火龙果、荔枝、菠萝等南方水果。常诚将这件作品命名为“咱家今日的菜篮子”，既体现了如今百姓“菜篮子”满了、“钱袋子”鼓了的幸福生活，也见证了改革开放以来天津人生活水平的巨大提升。

从第一代到第四代“菜篮子”布雕作品，食材的变化折射出时代的发展轨迹，每一件作品都是对特定历史时期生活状态的生动写照。常诚用布雕艺术为时代立传，让这些寻常的生活场景成为永恒的艺术记忆，也让传统工艺与时代发展紧密相连。

不画图纸的奇迹

在创作方式上，常诚有着两个令人称奇的“绝活”。其一便是从不画设计图，无论是嫦娥奔月这样的传统题材，还是现代生活中的场景，他都无需纸笔勾勒，仅凭脑海中的构思便能直接动手创作。老伴曾劝他画个图更稳妥，他却胸有成竹地表示，“心里有数，手随心动”。这份自信源于数十年积累的技艺与经验，让他能够将心中所想精准地通过针线呈现于布料之上。

另一个绝活是穿针引线。如今72 岁的常诚眼神虽不如从前，但穿针时无需紧盯针眼，只需用手将针与线轻轻一碰，便能顺利将线穿过，动作娴熟自然，仿佛针线与他的手指早已达成了默契。这份“盲穿针”的绝技，是无数次练习的结果，也是他数十年与针线为伴的最好证明。

在天津，人们习惯给身怀绝技者冠以“技艺+姓氏”的称呼，如“泥人张”一般，常诚凭借精湛的布雕技艺，被大家亲切地称为“布雕常”。这个称号不仅是对他个人技艺的认可，更标志着“布雕常”已成为天津民间工艺的一张特色名片。

一生只为一事来

常诚的手，是一双典型手工艺人的手——指节略显粗大，指尖布满细密的老茧，那是几十年穿针引线、裁剪缝纫留下的深刻印记。这双手，曾为家人缝补衣裳，为工友改制工作服；如今，它让柔软的布料挺立如雕塑，让天津布雕技艺走向全国、享誉世界。

支撑他一路走来的，是从小耳濡目染的手艺基因，是家人朝夕相伴的温暖支持，更是对传统工艺的坚守与对生活的无限热忱。常诚坦言，布雕是一门综合艺术，造型、绘画、裁剪、缝纫等诸多技能他都没有专门学过，全靠自己摸索、查阅资料、反复琢磨，挖掘自身潜力不断研究。在机械化、数字化日益普及的今天，他依然坚持纯手工制作，因为在他看来，“机器能做标准化的东西，但做不出每件作品的‘气韵’”。手作的过程，是创作者与材料的对话，是心意通过指尖的传递，每一件纯手工作品都有着独一无二的温度与灵魂。

软布生筋骨，匠心织春秋。72岁的常诚，用六十余载的坚守与创新，将平凡的布料赋予了生命与灵魂，让传统布雕手艺在新时代焕发勃勃生机。这位朴实的手艺人，用一针一线绣出了自己精彩的艺术人生，也绣出了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，更用实际行动诠释了“一生择一事，一事终一生”的工匠精神。（文/朴燕宁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