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剧是国粹,在京剧乐队中,京胡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,是京剧音乐的灵魂。宋家维作为李氏胡琴制作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,他以竹为脊、以皮作魂,在琴筒之上镌刻中国戏曲千年音韵。在琴音袅袅中,这位秉持着“艺无半分假”操守的匠者,正用布满老茧的双手续写着中国传统乐器的当代传奇。近日,宋家维接受了记者的采访。
与胡琴的不解之缘
“天魁和”是一家百年胡琴老店。1916年制琴师李逵元在天津北马路立业,扎根天津这片曲艺沃土,声名鹊起,如今第三代传人宋家维常年坚守制琴工坊,既源于海内外源源不断的订单,更承载着对制琴艺术的极致追求,从选材到斫制,他将每个环节都视作与千年琴道的对话。
宋家维自幼酷爱音乐,学生时代以竹笛为主修乐器,并掌握了二胡和京胡等演奏技艺。那时天津每年举办的中小学生文艺汇演总少不了他的身影。他常常穿梭于华北戏院、天津市民族文化宫、天津市第二工人文化宫等剧场参加演出。
高中毕业后,天津乐器厂公开招工,宋家维去应聘,那时厂里招的是音乐特长生,报名的人非常多。乐器厂产品涵盖拉弦、打击、弹拨等几十种乐器。面对主考官时,他初生牛犊不怕虎,说:“如果我被录取,我定能成为厂里最优秀的职工!”
那时,做琴的师傅手艺顶尖,却不会调音试手感,琴做好就存库里。后来厂里开始专挑会演奏的苗子。“无论是对工作学习还是爱好,只要有兴趣,全身心投入,肯定会出成绩。”宋家维说,刚进厂时,因为会吹笛子,他被安排做竹笛质检。他说:“好多老师傅觉得自己做了一辈子笛子,反倒让我这个毛头小子挑毛病,心里犯嘀咕,其实我自己也怵得慌。但我发现一根笛子可能制作中差之毫厘,音准就谬以千里,那时候我连睡觉都在脑子里推算调音的规律,慢慢摸着门道了。”
制琴就像爬山,永远没有登顶那回事,但这种永远在路上的劲头,反倒让他心里踏实。他的心思全扑在制作乐器上,白天研究制琴工艺,晚上做梦都在制琴。“单位规定中午有一小时休息时间,别人都扎堆打牌,我吃完饭就拉会儿琴,或是练练毛笔字,平时逮着空就往各车间转悠,跟老师傅们切磋制琴手艺,就这样在厂里干了数十年,直到退休。”
除了研究制琴技艺,宋家维还要负责原材料的采购,说这苦差事得交给真正懂行的人。采购讲究季节性,端午一过就扎进福建山区,秋天才回来。他跟着老师傅们钻进深山老林验收紫竹,挑选良才,那真是蚂蟥叮腿、毒蛇拦路。那时候没有空调,夜里热得睡不着,钻蚊帐里也被咬得浑身是包,但他想着厂里等着好材料做琴,再苦也得扛住。
宋家维的师父李万景是李氏胡琴的第二代传人,是厂里公认的老把式。“我师父李万景是出了名的实诚人,在厂里三十年,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、技术骨干,后来还评上过区劳模。”宋家维说,当时他去拜师也是鼓起很大勇气的,“这条精进之路容不得丝毫退缩,唯有迎难而上不断挑战自我,才能磨砺出真本事。”
宋家维拜师时,师父李万景刚退休,但厂里技术把关还得找他。“老人家闲不住,天天泡在车间带徒弟接订单,全国剧团定制乐器的活儿都往这儿送。我师父他人品特别好,很多人都冲着他对艺术的执著、他的人品来的。”经过数年,李万景将自己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宋家维。
与别人按老法子做琴不同,宋家维总琢磨些新招数。“就说琴轴这个小零件,传统做法用香灰或粉笔做润滑,但到了调音时就会打滑,像摸黑走路。我后来自己琢磨,解决了这一技术难题。”最让他费神的是南方剧团的订单,有一年苏州客户抱怨,新琴到江南梅雨季就“哑了嗓”。由于湿度大,西皮E调生生降了半个甚至一个调。他慢慢摸出套“因地制琴”的法子,解决了大江南北湿度差异影响胡琴音调的难题。
“这么多年做琴,我始终觉得手艺背后站着几位严师。我对制琴业的热爱是源于我第一任老师对我的教导,有了爱我才拜师,我的师父李万景是我的第二任老师。在制琴过程中,我还遇到了很多琴师,面对他们的不同需求,我需要在制琴时做出调整,他们也是我的老师。人嘛,活着永远是学生,追求艺术永无止境。”宋家维说。
传承是一种坚守
胡琴制作从选材到成品需经历选竹、制筒、蒙皮、调音等数十道精细工序,每一步皆考验匠人功力。传统胡琴采用纯手工打造,另外,制作胡琴少不了竹子、乌木、马尾、鱼胶等材料。在制琴环节中,对原材料的严苛筛选更是宋家维一直坚守的。
胡琴之美,竹质为魂;制琴之难,亦在竹性。南方竹材北运最易出现的“劈裂”现象,堪称制琴的顽疾。针对不同部件的竹料处理各有章法:用于制作担子的毛竹需经阴干除湿、炭火烘烤定型;而琴筒原料则要抢时去除青皮,通过阶梯式阴干与烘烤工艺稳固竹纤维。这些古法工序的核心目的,正是通过科学调控竹材含水量来实现防裂。
在繁复的制琴流程中,琴筒顺丝最为精细,也最考验匠人功力。三寸有余的琴筒经烘烤定型后,接下来要进行纯手工打磨,匠人既要将竹体打磨出完美弧度,更需以极精细的操作剔除表层断丝,将天然竹肌纹理梳理得纤毫毕现。经特殊工艺处理的琴筒表面,每根竹丝都需保持完整连贯,这种极致工艺即便面对最严苛的品鉴目光,亦能展现无可挑剔的工艺美感。
竹子的质量往往与琴的寿命紧密相连,宋家维如今依然每年亲赴福建闽侯紫竹产地,跋涉于竹林深处探寻良材。在其严苛标准下,合适用作琴担的竹料需经百里挑一。在他眼中,好竹子更是可遇不可求,往往数日辛劳仅得一二可用之材。这种对原材料近乎偏执的遴选,构成了其胡琴制作工艺的重要基础。“如果收的竹子是不足一年的竹子,还没长成就被砍下来,晒干后轻飘飘像芦苇,做出的琴用不了几年就‘驼背’。我现在摸到竹节发硬、掂着坠手的竹子才肯开刃。”
如今,宋家维的徒弟来自天津、北京、山东,他们都因热爱而学习胡琴制作。宋家维表示,在乐器制作领域,目前主要依靠师徒间的传授与实践来培养人才。宋晓辉和谢勇强已是第四代传人。“我儿子宋晓辉在中国戏曲学院附中毕业后,又在中国传媒大学深造,从小就对胡琴技艺充满了兴趣。而我的内弟谢永强已经在这个行业里干了近20年,刻苦钻研胡琴制作技艺。”在宋家维的心中,始终坚持一个原则:制琴不能有半点瑕疵,艺术是容不得欺骗的。这也是他对徒弟们的要求,希望他们能够以敬畏之心对待这门古老的艺术,将其发扬光大。
宋家维多次参加非遗进校园的活动,带着胡琴走进小学、中学,常常给孩子们讲京剧和胡琴的故事。“胡琴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唐代,当时人们称北方的少数民族为‘胡’,因此他们的拉弦乐器便顺理成章地被称为‘胡琴’。这胡琴的构造说来有趣,全由动物与植物材料制成。可别小看这方寸乐器,十几个大提琴、二十把小提琴合奏的声浪,也未必压得住它单薄的琴筒。”
胡琴的音色丰富多变,调门高,既能烘托灵动悠远的意境,也能营造出悲壮恢宏的气氛。胡琴的音色特点使得它在表现各种情感和场景时具有独特的优势,尤其在京剧表演中极具情感表现力。这琴声,清亮锐利似刀刃,穿透力极强,仿佛能劈开重重乐浪,这便是“金声玉振,穿云裂帛”之妙了。
与琴打了半辈子的交道,在宋家维心里,制琴早已超越谋生手段,成为贯穿生命之旅的精神追求。每道工序都是他心迹的延伸,每根琴弦皆承载着他对完美的执念,“我拿它当一种爱好和艺术追求,制琴的每一道工序容不得半点瑕疵。这就跟写书法一样,写好每一个笔画,不能有败笔,次品我砸了也不卖。”他愿给予世界无限包容,唯独面对琴坯时,必须与自己较劲到底,容不得半分妥协。
谈起自己的心愿,他说:“这些年我一直努力做出能代代留传的好东西,等百年后希望还有人指着琴说‘这是宋家维的手艺’。我做出好琴,心里特别美,我给每个人做琴都像给自己做琴一样。”他的口碑享誉大江南北,南方剧院北方戏台都留下过他所制琴的琴声。别人忙着拍短视频攒“粉丝”,他把那些功夫都砸在刀刃上,“三十年如一日地跟竹料较劲,你说值不值?反正现在我做的琴越卖越远,老主顾们还带着新人来找我,这买卖倒越做越稳当了。”梅兰芳和梅葆玖的琴师姜凤山先生,生前也曾到天津拜访过宋家维,足见李氏胡琴之魅力非凡。
这般苛求看似偏执,实则暗藏宋家维对技艺的坚守。这份固执终获时光馈赠,作品在琴师手中流转愈广,口碑如涟漪般扩散。宏观审慎,微观精进,正是历代制琴师对传统的坚守,铸就了“天魁和”历久弥新的金字招牌。